1.干旱 5
2.背水 11
3.外婆 18
4.水!水! 23
5.引水 29
6.十三岁,读一年级 35
7.别再喝酒了! 41
8.足球场 48
9.不要怕!只要信! 53
10.高山上的足球队 57
11.灯是不会熄灭的 63
12.经过狭窄的河,才知道海洋的阔 70
13.普凡的婚礼 75
14.白日不到处 79
15.青春恰自来 83
16.我想要一把吉他! 89
17.别了!奥运会! 92
18.短发 94
19.毕业旅行 102
20.爱与风 107
21.回家 115
22.水源打通了 119
23.我的心放飞歌唱 123
昨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后半夜时,风渐止,下起雨来。声渐起,先是外婆咳嗽的声音吧,还有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声音,鸭子嘎嘎的扑翅膀的声音。声音渐渐地多了起来,我翻了个身,沉入了梦中。梦里,雨打在各种铁器上的声音,是最美的清音复奏。
早上开门时,差点被门口的锅碗瓢盆绊倒。它们的腰身里盛满了水,水上漂着叶子,细细的灰尘翻涌浮动,静默而满足地站着,就像刚刚领取了圣水的圣徒。屋檐下,还有一滴一滴的水悠悠地落下,并不着急似的,滴在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水面上的一只小虫子,兀自吓了一条,呆头呆脑地扑楞着。我仰着头,接了一滴雨水。
真甜。
我把锅碗瓢盆一个一个地端到屋外。鸭子正在泥泞里嬉戏,见到我,嘎嘎地跑过来,溅起我一身泥巴。小黄照例在我的裤管上蹭着,嘎嘎地跟我说着昨天晚上的狂欢。
“我现在没功夫,我要赶快把水倒在水窖里。”我用手赶着它们,一个踉跄,水洒了半盆。
水窖里,昨天晚上也存了两三指高的水。加上这些水,又可以吃上十几天了。我站在水窖旁,轻轻地叹息着。水窖旁的梨花,经历了昨夜的风雨,倒是安然自在。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都比较容易满足。彭老师经常这样说。
太阳还被雾气笼罩着,打开门,屋子里还是幽幽地暗着,但正中间的地上洇了一大片水。我抹黑爬上竹梯查看,茅草掉了一大块。周末的时候,叫上普军,一起去割些茅草,把房顶补上。
哼着晨诗,开始做早餐。不过,我不大会生炉子。哎呀,人总得有些缺点的吧。不然,我不就太完美了。所以我把昨天晚上蒸好的米饭放在芭蕉叶里,用刀使劲地挤压成方块,然后用绳子一包,这不,青苔牌芭蕉饭团就做好了。这可是我上周末在普军家看电视学到的。那个人围着个白布,专门教大家做菜。普军婶婶边看边评论:“饭煮熟就行了,费那么多功夫干吗?”寨子里的女人,不,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个观点。
外婆还在睡,脖子上的四叶草形状的翡翠吊坠闪着温润的光。我没给她说再见。大人们一般都是九点多才起床,去地里干活,下午两三点才回来。所以,我们都是自己做早晨和午餐的。
我把饭团装在书包里。把头发梳整齐,特意盖住右边的脸。然后一路唱着歌去找普军。平常都是他过来找我,今天我要爬上他家的树,等他出门的时候蹦下来,吓他一跳。
我坐在树上,看着普军家房顶上的水,手臂那么深呐,水再通过竹管子留到水窖里。要是我家也是这样的砖房子,就好了。这样的砖房子,在石门镇是少有的,我们新中寨就只有四五家。其它的都是泥巴房,茅草屋,稀稀落落地卧在大山里。
不行,怎么才能多弄些水呢?我正在发呆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普军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出来了。我跳下来时,他却很镇定地看着我。哎,白白准备了那么久,一点儿戏剧效果都没有。
“喂,韩普军,今天有没有吓一跳啊?”
他照例不怎么说话。
屋子里,传出一阵摔盆子的声音。
“是不是你叔叔又喝醉了?”我小心地问。
他还是不说话。我们一路走去,在云雾里穿行,四周景物都看不分明,不过,我们走了很多遍了,还是走得很轻松。
我哼着晨诗,在前面跳着。
“韩青苔,你能不能消停点!你嘴巴就像电视盒子!”
转身看时,他卷卷的头发都变白了,上面缀满了露水,脸冻得通红,两条青鼻涕挂在脸上。
我笑得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他瞪了我一眼,但也笑了。我知道,我肯定这幅形象。
天太冷了,冷得我们都没有形象了。
再爬上山头时,看到了我们的红房子,一排,两层楼的砖房子。心里暖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学校啊!我们爬上来,站在学校楼前的坡地上。
雾气如白色的海,山如波涛。雾海的边际,太阳已经露出了半个脸。山间的云,全都静默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屏息肃立着,仿佛参加一个盛大的仪式,在等待着一个伟大时刻的来临。
而就在最远的天边,太阳,缓缓地等上了它的宝座。顷刻之间,大地都明亮起来。
我跳了起来:“普军,这就像一首诗!”我的心里,有东西在撞击着。
“云开见日后,晚空星灿时。”
我转身跑了,要把这两句诗赶紧写下来,读给彭老师听。彭老师来这有一年了。我分不清楚他年纪有多大。外面的人比我们山里的人看起来都要年轻些。张红说,我一定是爱上彭老师了。才没有!他瘦高瘦高的,下巴很尖,就像个很落魄的尖头狐狸。且常常背着一把吉他,手指一拨弄,好听的曲子就流了出来。
我是迷住了他的吉他,而不是他!可这话给张红说几遍都没有用。
“青苔!”见鬼,刚想到张红,就被张红叫住了。张红穿了件新衣服,很鲜艳的红色,头纱也扎了红头绳,红艳艳的逼人眼目。她叫住我,但并不跑过来,看着自己的妹妹张艳走近帐篷。张艳,有8岁了吧(张红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妈妈还没改嫁的时候告诉过她,妹妹是种苞谷时生的),上幼儿园大班。这两年读书的孩子多了起来。江校长没有办法,就在学校旁边搭起了一个大帐篷。
“喂,你哪来的钱?”我跑下楼梯,跑到她身边。她低下头,脸上泛起潮晕:“如果我告诉你,你不准骂我。”
“青苔,这是我最后一天上学了!”她又低下头。
“为什么?”我吃惊极了。
“我要结婚了。”她眼睛红红的,眼睛躲躲闪闪地望向远方的山峰。
“为什么?”我扯下她的红头绳,“就为了这些破玩意?就因为哪个男的给你买了件衣服,你就跟他走?”
“叫那么大声干吗?我都十三岁了,难道不能结婚吗?很多苗族的女孩这个年龄不都结婚了吗?”她拽过红头绳,气鼓鼓地转身上楼了。
我追上去,在楼梯转折处堵住她:“可你不一样啊,你不是说你要读大学吗?”
张红往彭老师的房间望去。他的房间就在我们教学楼的一层,斜对着楼梯。彭老师不在。就在一个月前,就在彭老师的门前,太阳将要落时,她站在那里,说,她要读初中,高中,还要读大学。
她嗫嚅着,拉着我走到了后山。雾气已经全部散尽,后山的青松无言地挺立着。清冷的阳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深秋掉在地上熟透了的苹果。她一屁股坐在石板上。
“梦想,就只能在梦里想想。”她自以为说了一个俏皮话,讨好地看着我,见我不笑,她也就尴尬地笑起来。我十分喜欢张红,就在于她的笑,不修饰,不掩饰。听她的笑,我总会有一种错觉,以为是这满坡的蒲公英向着太阳发笑。
“我和你不一样。”她看着我,“你有爱你的人,我没有。”
“我妈妈离开我有三年了。她离开的时候没有想过我和妹妹。听说她在新的家里,又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她更记不得我们了。”
“ 不,你还有我,有彭老师,有妹妹。”
“你不会懂的。”她又笑着,好像跟我解释是白费似的,就用板上钉钉的语气说道:“那个男孩在外面打工。他说,他可以照顾我和妹妹。结婚后,我们可以搬到他家里住,房子要大些,是砖房子。”
“砖房子怎么了?他会养活你一辈子吗?他对你不好怎么办?”
“不好,我就再走一家呗,”她站起来,好像要结束谈话似的。
“就像你妈一样?”
“就像我妈一样。”她已经转身要离开了,“我已经决定了。”她系上了红头绳,赌气一般地迈着重重的步伐走了。我也知道,她的脾气就像她家以前的那头老牛。
我别过脸去。
太阳正闪烁着清凉的光芒。江校长敲着锅,响了三下,就是铃声了。苍茫的山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用手把头发梳好,盖住了右边的脸,快步走进了教室。
一眼瞥见张红,她朝我笑了一下,示意我坐她旁边。我装作没看见,坐在了普军旁边。普军一个上午也是愣愣的,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