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变故
(二)故人
(三)人迹
(四)迹象
(五)象征
(六)征蓬
(七)蓬山
(八)山头
(九)头领
(十)领情
(十一)情境
(十二)境界
(十三)界石
(十四)石洞
(十五)洞然
即便身处梦境,年轻的石照烽也对古老的打鱼行当充满了……不能说是厌倦,或可称之为疲倦。不只是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雨淋,还有心理倦怠——犹如一艘小舟,在波浪间飘摇,迟迟望不见彼岸。希望类似荔枝,其新鲜与美味有保质期,若无法次第实现,将变质为失望,直至沦为无可救药的绝望。二十来岁当然不是绝望的年纪,顶多是从鲜美中尝到一丝酸涩之味。他出没风波里,空手而归的叹息夹杂于满载而归的喜悦。梦想可以反复排练,或许得不到出场的机会,而生活则是直接登场。
父亲石荐生长于船板上,耀眼的日光把他锤炼得又黑又瘦,繁重的劳作锻炼出一双大手大脚,尽管身姿依然矫健,可每次出海归来总要花更长的时间恢复。石照烽在走父亲走过的路,或许后者年轻时也跟他一样,心底涌起过另辟蹊径的冲动,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安分守己的从大海里讨生活。对于他们而言,起伏涌叠如蓝色绸缎的海波才是捷径。命运隐隐有一种惯性,难以躲闪。
睡意似潮水般退去,石照烽缓缓睁开眼睛。新的一天和昨天没有太多区别,吃过早饭,父子俩将扬帆出海,劈鲸做不到,斩鲫不屑做。父亲一定在那艘渔船上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其实是检查有无缺漏。这是他的习惯,总要反复查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万一考虑不周全,在茫茫大海上如何补给?
石照烽伸手推开阁楼的窗子,弥漫着微微咸腥的晨风应该在外面徘徊已久,它期待与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重逢。只需裂开一道缝,它便迫不及待的涌——拥过来,像……黏人的小妖精,让人浑身一颤。
推窗的刹那,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等着如浪之风投怀。风是有的,却无浪之温柔,冷硬似刀锋。石照烽微感诧异,左眼睁开一线,顿时惊掉下巴,非但抬手扶住,双目圆瞪,眼前的景象从所未有。
石家的屋子坐落于缓坡,他站在窗前即可望见大海迷人的表情,听见她低沉或恼怒的自言自语。
可此时此刻,海去哪儿了?!
举目所及,完全不见海水的踪影,大海活脱脱变成了被吮尽汤汁的灌汤包,仅剩地皮,深深陷下去,灰蒙蒙的一片。停泊在码头的船只,下落不明。
石照烽脑袋一轰,边冲下楼梯边叫道:爸!他的母亲在前年冬天患重病离世,未能跨过年关。站到逼仄的院坝中央,四处张望,那阵风似乎吹散了勤劳的人影,怎么会如此安静呢?熟悉的嘈杂声、说话声随海水一道消失。
糖果!他跑向叶姿棠家,叶家房门紧锁,不禁哑然失笑。昨晚,叶姿棠跟他、卫庚明坐在石台上乘凉时提到过,今天他们一家要赶早出海,至早深夜方能返回。于是拔腿前往卫庚明家。
海没了!船没了!人……也没了!
五十来岁的梁伯沿着粉丝小路慌张地奔跑,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他。梁伯数次从发疯的海浪中搏得生路,可谓见惯风浪,眼下缘何反常?石照烽迎上去。
梁伯接连的略显凄厉的喊叫,打开了小小虾山岰各家各户的木门。转眼间,山岰响起一片孩子呼唤父母,白发双亲寻觅子女,兄弟相喝的声音,先前的宁静无声破碎。这种恐慌是虾山岰从未有过的。
石照烽霍地止步,梁伯的话好比跃出水面的鱼儿,提醒他:“没了”的人里面是否包含叶姿棠一家?这个明媚胜过阳光,照耀在他的青春波面的女孩儿,是击鼓的锤,是甜美的梦,是扬帆的风和归航的浪涛。
石头!卫庚明的声音钻入耳朵,他循声而望,胖得可爱的小伙伴正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冲向自己。
你们还没有出发,万幸。卫庚明喘着粗气。
石照烽把着他的手臂,既惊且喜,喉咙却被鱼丸子噎住似的,挤不出一句话。顿了半晌,他说:我爸不在家!言及相依为命的父亲,惊慌、担心、焦急、无助杂然相陈,活似打翻了酸苦辣麻的调味瓶,难受之极。他转身奔向码头,由于踏足不稳,险些摔倒,后背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只一刹那,浑身更燥热。
卫庚明惊魂未定:你干什么?
去海边。
卫庚明急得跺脚,心中却又浮现对未知的好奇,叫了声“等等我”,紧跟上去。在伙伴堆里,他经常扮演追赶者的角色,这句台词出现的频率极高。
等他追到石照烽身边,才有余力远眺。平常,无垠之地穿着海水这层或厚或薄的衣服,娴静时蔚蓝深沉,卷雪时雄姿英发,各有风采。他们日日与海为伴,领略过她不同时候的容貌及性情,久而久之习以为常。然而现在,不知是谁剥离了衣服,露出赤裸裸的身体。乍见之下,目瞪口呆,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美丽,气势、气质与水俱去。兴许海水是陡然消退,昨天还停泊在此的大小渔船摔落海底,横斜翻覆,遍身伤痕,仿若残兵败将,果真应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话。码头之下,延伸出长长的斜坡,近处有疏疏的一片水草,远处趴着小土包。此外,垃圾随处可见,塑料袋、罐瓶、织物等,触目惊心。
石照烽曾在一本科普书籍上读到过,各类垃圾堪称“不速之客”,被人类送到海洋的各个角落,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寄居蟹误将易拉罐等垃圾当作“家”,可能会困死其中;每年经过各种途径入海的石油达600余万吨,覆盖于水面,造成大量海洋生物缺氧而死;人类每年向海洋倾倒约800万吨的塑料垃圾,其分解时间长达百年,海龟会把塑料袋误当作水母食用,死于消化系统堵塞;口罩、手套等医用垃圾挂在珊瑚上,后者容易碎裂。据估计,亚太地区珊瑚礁上的塑料垃圾约111亿个;海洋内有至少5.25万亿颗、重约26.9万吨的微塑料,可能导致海洋生物发生病变;每年有64万吨的渔具遗留大海,需要约600年的“消化期”,而玻璃制品极难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海水神秘失踪,给了他直观的震撼感受。
卫庚明愣愣地说:石头,难不成真有妖魔鬼怪,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石照烽茫然摇头,找到地势较低之处,手脚并用,形如壁虎,沿着被海浪冲刷过的石壁退下去。卫庚明暗叹:会爬树的兄弟也会下海——海水枯了同样是海。他甘于落后,却不甘服输,先五体投地趴在边缘,继而挪动两腿,有如时钟的分针,移下壁崖,胖乎乎的双手紧紧扣住地面,待双脚踏实,再跟毛毛虫般躬着身子下落,汗水印证着他的费劲。
短短的几米高度,比跑一千米更难更累,好似永远都下不到底,腿脚轻轻发颤——这可以责怪那捉摸不定的微风,借此分散注意力。刚刚转移成功,左脚一滑,手没挂稳,立刻后仰,眼看四脚将要朝天。他夸张地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这回并未反向着地。
我就知道你在身后。卫庚明故意仰低头,看到石照烽埋下的面庞。原来是后者伸手拦住他,其实他与地面近在咫尺。以往玩爬树,类似情景的并不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