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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四
五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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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在晚霞的深红余晖下,她初次见到这个总让女人欢喜的俊俏男人,他走进这间屋子,就朝她对面的位子径直走去,很明显,那是整间会客厅里唯一还没有被人抢占的位子。她对他有所耳闻,然而,他对她却一无所知,他甚至在走进屋子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只是疲于奔波了一天,急需一张椅子让他休息。她含蓄地用余光审视这个让她呼吸急促的男人,他的轮廓清晰,从她的角度,欣赏他完美的侧面——高挺的鼻子,深陷的眼眶,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子,她是如此渴望窥探他黝黑的眼睛,但她始终不能。
他记得,外头一丝金色的阳光,从会客厅一扇面对街道的小窗渗入,此外,他记得他一坐定,睡意就席卷而来,之后他深深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月光洒了进来。
那一年,她13岁,那一年,他28岁,那一年,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养育她母亲的国度,那一年,他什么都不是,除了有一张上帝赏赐的面孔,和诱惑女人的“艺术家”头衔。
今天是我39岁的生日,和往常的每一个生日一样,依旧是我独自一人熬过午夜12点的钟声,我并不落寞,恰恰相反,这让我感到真实。我时常在如同今晚一样的夜里,盯着远方那闪烁的灯光,好似漆黑的夜空下唯一闪亮的星星,仿佛是我那永无止境的悲伤中,唯一摇曳的红,我的希望,我唯一的爱情。
记得我曾在我的书中如此写道:
我想,在这个小镇上的人们应该已经将我忘记。如今,我不再只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具放在棺材里,被深埋在泥土下的死尸,两者有很大的区别,请耐心地听我讲述。这具静静躺着的白骨,曾是我的构成,而当下,当我鼓足勇气瞧见,连我自己也产生荒诞的怀疑——没有脸面的骷髅,怎么就能确定这是我?可是,貌似这个问题只是在困惑我,而不影响任何来看望我的人,他们是如此得信心十足,才能哭得如此掏心掏肺。
虽然,现在我无法开口,无法自在地伸展四肢,甚至当那些贪吃的家伙啃食我的大脑时,我以为我彻底完了,然而,事实上,我还在思考,找寻我曾活过的痕迹,那个被人高估的大脑,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等你们和我一样,在这漆黑的地方呆上一段日子,你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另外,当你没完没了的思考,只剩思考时,时间对于一个死人意义就也没那么大了,这里的永恒,让我忍不住的一再惶恐,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终结,我不清楚,对于已死的人,又怎么才能算是解脱,因为我还在思考。
我说了,我不只是一具尸体——被自己的情郎无情杀害,然后在人群的包围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我的五脏六肺被那把剁肉刀搅得稀巴烂,十几个孔分布在我的前胸和腹部,血水自然冒着泡儿往外流,更糟糕的是我的肠子也滑溜溜的在我体外挪动,好恶心的画面。这就是我首先意识到的不同点,要知道,现在,我只剩下啃不动的骨头还保留完整,臭气熏天的裹尸布粘在我曾细腻的皮肤上,等皮肤因缺水而干瘪时,它成了我皮肤以外的保护膜,等皮肤成了别人的大餐,它也被连同成了别人肚中的食物,等等,还有一些残留附着在我的骨头上,正是这些腐烂的残留,让我的颜面无存。
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哪一天,我重见天日,会是怎么样的画面。我尽量想像得唯美,但是,挥之不去的一定是开棺后迎面而来让人难以忍受的死人腐烂味,还有不管我如何自欺欺人,也毫无尊严的、发臭的、难看的、一堆没有光泽的、黑漆漆的烂骨头。对的,因为这些骇人的画面,把死人也吓得祈求自己就在这里被人遗忘,我这才明白:原来死人也会害怕,那些不可公开的秘密无法毁尽。
当我还是一个活人,就在那既古老又崭新的时间里,我记得,我疯狂地恋爱,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我总是无法自拔地让自己陷入麻烦中,我暗自窃喜自己的美艳动人,将男人如同玩偶一样摆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羞耻的谈论男人的“芦秆笔”,我拿自己的男人们做比较,诋毁他们,让他们彼此憎恨,却从不思考,哪怕是闷热的夏天,夜晚让我无法入眠,我也宁可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或继续投身于男女的欢快的做爱中,我也没让自己静心思考过片刻。所以,当我死在大街上,就如同一阵铅灰色的浓雾陡然降临,吞噬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和青春,从此,我再也无法体会被男人触摸身体时的神经紧张,那份心底的躁动,引发的灾难,我经历——看着别人无休止的做爱,我却无法感受其中的欢愉,多么透彻的领悟。
我并不恨那个夺去我生命的男人,毕竟我生命的戛然中止,大部分的罪过源于我自身,而不是这个可怜的男人。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我就被他生命中抹不去的悲情所深深吸引,他也立马不顾一切地爱上我,我们的爱来得太迅速,结束的又太突然。这本不应该铸成我俩的悲剧,但问题的关键:我从不思考——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想成为一棵树,而他却将全部的情感和生命力灌注于这个树,他烂漫地、执意地想化做树的意义。当爱情的火苗即将被熄灭,我果断地让自己从中抽离,相反的是,他选择了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那一刻,就是他捅向我的第一刀,我惊凸的眼睛看着他,他静默不语,一刀一刀机械地捅向我,最后一刀,我已死,他停手。
在狱中,这个将执行死刑的男人,呜咽的悲号,他无法摆脱他深爱的女人最后无神的双目直视他,他心灰意懒,求死的心让他在最后活的日子里倍受煎熬,而更让他痛恨的是,自己面对死神的胆怯,那一刻,他声称自己的确用尽了全力试图去割开自己的大动脉,却在执行死刑前吓得尿了裤子,最后窝囊的死去。